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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世之良将 韩门为先
夜色已深,军营里也剩下火把的噼噼剥剥声,与巡夜兵丁整齐又轻微的脚步
声。这支军三天前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杀,在血与火的地狱中爬了出来,取得了
一场足以彪炳的大胜。
军心正是这样更为凝固。白日里要准备行程,以后军为首全营都忙得汗下如
雨。夜间诸军休息,巡弋的兵丁便刻意放轻了脚步,以免打扰了美梦。
顾盼还是蜷缩在被褥里,星眸闭合,长长的浓睫像一屏珠帘垂落,纹丝不动。
这么多个夜晚来,今夜睡得分外踏实,分外地香酣。以至于睡熟了,嘴上还挂着
甜甜的微笑,让唇角两处梨涡深深。嘟起的唇瓣似又有遗憾,不知是不是念起了
久别的母亲。
吴征抚在她后背的手拍得越来越轻,待少女鼻腔里传来轻微的可爱鼾声时才
悄无声息地抬起。一时眷恋不舍,又不敢再呆下去,只得快速起身闪了出去。
临睡之前,顾盼躲进了被窝里将自己裹得紧紧的,才出声让吴征进了营帐。
已不是幼时的岁月可以随意搂搂抱抱,不仅吴征不敢,顾盼也已知羞,哪还能两
小无猜日夜相随。
绮念重重,吴征心中大荡,指尖少女的幽香远比春意还浓。长大了的少女,
远比孩提时更加迷人。
逃也似地钻出营帐,吴征喘了口气,抹了把额头冷汗,惹得身边阴影中传来
鄙夷的冷冷一哼。
「呀,怎么还没睡?」失态之处让人瞧了去,还是大体上已有了婚约的女子,
吴征颜面挂不住尴尬笑道。
「怕你做坏事。」倪妙筠瞪了他一眼,目光快速一扫,绷紧的面色才松弛下
来。她发梢犹有湿气,身上只着了件单衣,想是刚来了不久。
「瞧你说的,我像那种人吗?」吴征一脸的冤枉。在军营里的日子可不容易,
身为主将,尤其是在危机四伏的时候,那点儿歪念头全得压在肚子里。可欲望与
生俱来,吴征不能不代表他不想。
「不像。」倪妙筠鄙夷地扁着嘴道:「你就是!」
「喂……你这人……以前不说话的时候没发现,现在话越来越多,嘴越来越
毒?」吴征大摇其头啧啧连声道:「凭什么瞧不起我?我这自制之能难道有问题
不成?」
倪妙筠大而清澈的眼眸眨呀眨,停了片刻又眨了几眨,低声吟道:「我不知
道。有时候我刚觉得你是,你又做些让人推翻所有信心的事。」
「你在说什么事嘛?若有疑团不如说出来大家一起参详参详,说不定会有意
外收获呢?」吴征凑近女郎面前,看她俏脸绷得紧紧,异常严肃,仿佛一个答案
会对她造成什么重大影响似的,遂轻浮笑道:「总不会你现在还在生我的气,没
这么小心眼吧?」
被男子凑近跟前,倪妙筠原本就没来由地紧张许多,吃了一激更是愠怒。她
不愿落了下风,也露齿笑着低声道:「你傻了么?我怎么可能不生你的气,我恨
不得一剑刺死你得了。」
「笑起来真的好看。」吴征惊艳地瞪大了眼连声赞道:「很少见这么颗粒均
匀,大小适中,又整齐洁白的贝齿。多笑一笑让它们晒晒太阳,岂不比板着个脸
好看?从前玦儿也这样,可比你要好些,她只是冷冰冰的,可没有成天板着脸。」
「你……」倪妙筠被吴征几句话憋得一口气堵在胸口,强要发作吧没甚大的
缘由,不发作又憋得难受。脸上虽还留着笑,明眸却瞪得又大又圆,大口大口地
喘着气以至于胸口不住起伏。
「哪,眼睛也好看,黑白分明。有没有人赞过你的眼睛既圆又润,又大又亮?
这么大的眼睛本就不多,难能还恰到好处。有些人眼睛大,几乎把脸盘子都占去
一半,怪异得很,有些人呢就大而无神,跟死鱼一样。」吴征笑容越发灿烂,也
不知是发现了前所未见的美丽,还是因为惹怒了女郎而得意:「像你这样好看的
眼睛,当真少见。」
「呵呵,比不得你那位顾盼生辉,流连神飞的好师妹。」倪妙筠收起笑脸冷
冷地嘲讽道:「怎么,有她在身边你还有功夫看旁的人么?」
「呀,为将之道,当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何况倪监军离我这么近,六路被你
占去了四路,八方也被你占去了五方,怎能看不见?」吴征摇头晃脑,实在憋不
住笑一咧嘴道:「你要是心里堵着有气想骂人,我就站在这里让你骂个痛快好么。」
「你还笑话我,你还要笑话我……」倪妙筠大怒,在军营中不敢高声喝骂,
气得只能粉拳连捶。手上虽不带内力,打在吴征肩头胸口不免砰砰有声。女郎唯
恐惊动旁人,只捶了三五下便即停手,一口气憋在心中发泄不出来,更是难受了。
「哪里笑话你了。」吴征解下斗篷给她披上,柔声道:「大冷的夜晚也不穿
戴整齐些,这么急匆匆地跑出来,我心疼还来不及,哪里舍得笑话你。」
过了除夕时已初春,但葬天江以北冰雪未化,晚间更是夜露深重。倪妙筠内
功再深湛,呆在寒天里也有些瑟缩。宽厚的斗篷披在身上不太合身,温暖的体温
捂了上来,连火气都被捂灭了不少。
「走吧,我送你回去,若有什么不痛快的地方,咱们坐下来说。」
「谁要你送。」倪妙筠火气消退,便觉胸口跳得厉害。身上的斗篷不仅有温
度,更有男子的气息。吴征素来爱洁,身上的雄烈气味也是干净好闻,倪妙筠面
色泛红,幸亏在夜间看不分明。
「这斗篷……我的……我也会冷啊……」吴征手指朝女郎身上的斗篷比了比,
又朝自己划了划,目瞪口呆道。
「哼,你就知道顾着自己。」看着男儿一副吃惊的傻样,倪妙筠险些笑出来,
忙一板面孔拔腿便行。
「乱说,我向来思虑周全一石二鸟。送了你回去,说会子话,我拿了斗篷自
回帐里,一来路上不会着凉,二来这斗篷要是落在你的帐篷里,明早被旁人看见
了,你猜猜要怎生说你来着?」
好一段道理说下来,倪妙筠只顾低头快步行走,没半点回应。吴征唱了独角
戏本略有无趣,一瞥之间立刻饶有兴致地跟在后头亦步亦趋。
女郎将斗篷的敞口拽紧裹住娇躯,依稀得见背脊峭立,臀儿丰翘,两条修长
美腿交错间,踏地时轻盈得像一只纷飞的蝴蝶。她低着头不敢看人,尽拣阴暗处
纵高伏低而行,不经意间便会露出姣好惹火的身段来。吴征一边大饱眼福,一边
暗思她方才也是这样隐匿了踪迹悄悄来到顾盼的营帐外,监视未必是全,看她气
鼓鼓的模样,不知道存了些什么话着急要说。
两人武功卓绝,一转眼便回到营帐。倪妙筠撩开门帘,吴征闪身也跟了进去。
并不是第一回来到女郎的居所,但深夜孤身到来还是首次。女子在军中有诸多不
便,即使倪妙筠身份武功均高,无人敢来冒犯,可要私底下做点女儿家的事情,
帐中的灯火都能把个中旖旎之处暴露出来。深夜里孤男寡女共处其间,两人也没
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却不能堂而皇之。
倪妙筠未掌烛火,摸黑自去取了件裘衣穿好,将斗篷掷给吴征。两人目力俱
佳,黑暗中借着营火也能看得清清楚楚。吴征见帐中轻纱围中摆着只大木桶,桶
中清波荡漾犹有热雾袅袅,更飘着股微不可闻的幽然花香,不由心里一荡。
监军大人夜间沐浴,那是何等风光?不见不知,既叫吴征见着了不去放飞思
绪实在太难。倪妙筠也深知躲不过去,要赶人未必能成功,还有掩耳盗铃之嫌,
索性轻叹一声,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杏花香?你不是爱薰衣草的香气么?听说昔年天阴门里种了大片的薰衣草
园,香客前来礼敬上香后,门里都会回赠香包,可安神助眠。你平日里也都喜欢,
怎地忽然换了杏花味儿?」花香淡淡,甚至不及女儿家沐浴后身上的清香。杏花
高洁纯美,香味却是若有若无,比不得薰衣草香气浓郁。
「你是不是非要与我过不去?哪壶不开提哪壶!」倪妙筠颇有恼怒之意,片
刻后幽幽道:「用完了。」
「额……」吴征嘴角一抽当真是异常尴尬,居然把这一茬都给忘了。她捉拿
于右峥归来时送了六块,此后诸事繁杂,在军营里也不便,女子爱洁,自然早就
用完,现下用的也不知吴府中是谁私下里送来的。当下不敢多言,忙道:「不是
要与你过不去,从前的事情逃避又无用,再说天阴门又不是不能重建。」
「你说的轻巧。」倪妙筠鼻中哼了一声,微有糯音。被吴征提起天阴门旧事,
一时柔肠百结,不免有些感伤。
「边说边做,我一贯如此。」吴征见女郎没有赶人的意思,索性坐了下来道:
「能在白鹞骑的铁蹄下活过来反败为胜,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陷阵营首战遭逢劲敌,能完胜固有运气与燕军太过轻敌的原因,但胜了就是
胜了,无论面子还是里子,都足够吴征吹上好些年。近几日来营中士气之盛,锐
不可当,即使提过了千百遍,每一回都让营中的每一位军士们无比自豪。倪妙筠
性子向来内敛,近日来也因此事时常笑得如春花灿烂,唯独现下却默不作声。
两人从相识至今交流说不上多,女郎言简意赅,常常几句话就说完了事情。
今日的动不动就冷场格外不同,吴征不以为忤,微笑道:「所以,我是不是还有
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你要是想骂便好好骂几句,消消气。」
倪妙筠不是无理取闹的性子,年岁更已过了耍小脾气的时候,今日处处不耐,
处处找茬,吴征料想是心中有事不满。吴征哄女人已是一绝,率先让一步,认个
错,合理地容让可谓一本万利。当然,一切都基于他现下眼光独到,若不是温柔
得体,大气贤淑的女子,他哪能看得上眼,压根不会与之有所交集。
倪妙筠一路上多番提醒他妥善安顿顾盼,光这一点,就值得他如此做。
帐里寂静无声了片刻,倪妙筠才幽幽道:「在柴郡时候,有一回我触怒了你,
你说道有话便说,生气就生气,发怒就发怒,但不可往心里去,也不可憋着。我
现下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地生气。前几天韩小姐在这里,早些你又要
照料着顾小姐,我不拂你的面子,又不比得她们与你亲近熟络,自然不能去抢,
所以已经憋了好些天。」
「我还真的全不知情,是我的不是了。你说,我认认真真在听。」
帐里又寂静无声,隔了良久才听女郎又恨又恼地嗔怨道:「你知不知道一营
将士均系于你一身?将士们大都还不识你的真面目,可是百夫长们都对你心服口
服。军中之魂以百夫长们为绳,弥结成网,坚不可摧。这句话是你告诉我的,可
你,可你,就这么抛下我……整个大军不管,随随便便扔了几句话就跑了。万一
有什么闪失你让人家怎么办?我……我快急死了,你还好像自己做得多了不起,
若无其事。气不气人,气不气人!」
「额……」吴征一时哑然。他还真没想到这一节,彼时军情紧急,倒的确是
丢了几句话就杀入了乱军里。黑暗中借着营火只见女郎的眼眸忽闪忽暗,似有水
光莹然,正是满腹委屈憋了多日,终于诉说出来时的又气又怒。
「当时……啧。」吴征当下也拙于言辞,不知从哪说起的好。猛然间灵光一
闪,偏头凑近女郎面前,见她樱唇微扁,气急了胸口起伏不定,粉拳捏得紧紧的。
他一把将一双小手拉过一齐握在在掌心,柔声道:「这一回我错了,你要我怎生
做才好?下次我一定注意。」
究竟担心的是陷阵营失了主心骨,还是吴征有什么伤损,吴征不明倪妙筠的
怒气向哪儿更多一些,倪妙筠也不知自己更气的是哪儿。吴征做的实在没什么错,
乱军之中机会稍纵即逝,军令更是刻不容缓,结果也证明了他把握战机,绝地翻
盘。
可是倪妙筠满心委屈,她一边要打理好后军,一边心惊肉跳地看着吴征在乱
军中时隐时现——从吴征杀入乱军之后,她的目光就从没离开过他。她太清楚吴
征做的实在是上上之选,也至今不明白自己到底在生什么气,就觉大胜之后固然
把悬着的心放回了肚子里,吴征却从头到尾没对她说一句温存宽慰的话——委屈
更甚。
「怎么不说话?怎么想的便怎么说。」吴征笑得越发温柔:「你若不说,下
回我还胡来又惹怒了你,可就不好了。」
「你不要再抛下我。」倪妙筠一咬银牙,把心一横终于将心底话说了出口,
一言既出,羞红满面,忙又道:「我和你一起凡事有个照应,总好过你只身犯险。
你来盛国已是一份大恩情,我怕我没法和祝师姐交代。你家里红颜知己那么多我
一个都惹不起,更没面目见她们。我是被陛下临时遣来这里的,掌军一点都不在
行,那么大担子压我身上,我做不来。你要去乱军中冲杀,我倒能帮衬许多……」
絮絮叨叨,反反复复,慌慌张张,强词夺理,词不达意,语无伦次,倪妙筠
满腔怒意全化作纷乱,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忽觉被捂得热烘烘的小手被股柔
和的力道一扯,娇躯腾云驾雾般飞起投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好,我不抛下你了。」
被男子宽厚的胸膛搂紧,倪妙筠吓得傻了,忘了反抗,忘了逃开。柔软曼妙
的身体仿佛僵住了一样不能动弹,就任由吴征抱着她,不知所措。
「我在乱军里看似危险,实则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你的眼力应该看得出
来。这几日……确是冷落了你,是我的不是,不过以后都不会咯。」
「你也知道冷落了我,你也知道冷落了我。」倪妙筠原本柔情一片,一听此
言顿时怒从心底起,粉拳一下下地捶上吴征胸口恨恨,用斗篷一捂面颊大哭起来
道:「人家担惊受怕了半天,你连句话都没有,好像人家就不在这里一样。成天
就顾着你的盼儿,人家又没有碍着你……」
哭声被斗篷一遮穿不出帐子外,女郎一开腔就像打开了话匣子,连串地说下
去,永远都说不完的模样。倪妙筠从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的话,简直比自己离乡
背井去了天阴门之后的二十年里想说的话还要多。
「好嘛好嘛,我知道我错了,今后定然都不会了。」
恼人的热息喷在耳根,痒得人心摇神颤,倪妙筠发泄了一通,越发泄越是畅
快,更难停歇,不依不饶道:「你错在哪里,你要说清楚。」
「我……」吴征叹息着道:「错在装腔作势,错在还以为倪仙子会嫌弃我自
作多情,错在忽略了倪仙子内心的感受,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都忘了小可已给
倪仙子下了婚约,倪仙子还没拒绝来着。」
「我爹没答应。」倪妙筠仍不解恨,气鼓鼓道:「婚约做不得数。」
「额,唉。」吴征是一声长叹,懊恼无极道:「是啊,倪大学士还没答应。
他雅量高致,一般的东西还入不得他眼。我这头疼得都要炸了,偏生一笔字怎么
都练不好,气不气人?」
倪妙筠心中一动,才想起吴征这一路上偷着功夫都会练练字,几回还练得怒
发冲冠,撕了纸搁了笔打翻了砚台,最终又垂头丧气地练起来,原来如此!
这是一片心意,实难拒却。女郎这才发觉今日连连失态,情绪几有失控之势,
忙从吴征怀中爬起。这一起手足酸软无力,几番挣扎才得起身,更是慌乱道:
「关人家什么事,你自己没那个天赋。」
「那倒是,写字简直就是我一生之敌……」吴征怀念着怀中娇软与手上的余
温,道:「要不现下再陪我练一会儿?」
「大半夜的赶紧回去歇息,大军不日又要动身,哪有闲工夫练字。」深更半
夜的还想着红袖添香,坏心事一下就被女郎看穿。倪妙筠哪里肯依,被军士们看
了去,明日就要吃全营的笑话。
「那好吧。不生气了?」
女郎不敢说话,只是摇头。
「你们天阴门有一点不好——全让柔惜雪给教得太过内敛,有什么话都不肯
说出来。还好今日说了,否则我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还以为你看见我就烦心。」
「本来就烦心。」倪妙筠火气又起,旋即白了他一眼道:「也没什么不能说
的。陷阵营全是你的功劳,这支军今后铁铁地要成盛国强军,光是我嫁给你偿还
这份恩情的话,你还算吃了大亏。你若是想要我做什么,也明着说,我没什么不
允的。」
「噗嗤。」吴征忍不住失声而笑,看她一副几乎要英勇就义的模样实在可爱,
遂凑近了道:「我想要你做什么?我想要你心甘情愿了再说。谁要你来偿什么恩
情了?那夜在白若湖般我就说过,这世上没那么多非黑即白,即使要联姻,咱们
也联一段你情我愿,恩爱情深的好姻缘。什么时候你把心中那点计较,还有盈亏
恩偿的想法放下,为你自己想一想?你也老大不小咯,宝贝~」
倪妙筠原本又起和他争执吵架的心思,却被一声突如其来的宝贝给吓了一大
跳,忙闭了嘴不敢搭腔,唯恐真就成了他的宝贝。这一夜虽是发泄了番憋闷的情
绪,可还远没与他形同一体。
「不说话呀,那我先回了,啊,还要先与你再致个歉。」吴征起身清了清嗓
子,慢慢向帐外退去道:「此前是我不对,还把责任推到你身上,总不能让女儿
家来主动吧?对不起,现下起我会很不要脸面地追求你,对不起,现下起我会让
你彻彻底底地喜欢上我。」
女郎并未因此就彻底喜欢上吴征,倒是彻底被吓傻了,只直勾勾地看着他缓
缓退出帐篷,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又是怅然若失……
吴征也是落荒而逃。陷阵营里有两只妖精,今夜一前一后地来诱惑自己,幸
亏自己道心坚毅生生地忍住。两只妖精都是含苞未放的花骨朵儿,若是草草地囫
囵吞了简直暴殄天物,便是憋得炸了也得忍着!
陷阵营休整完毕之后便拔营向东启程。五万人的大军,一战过后去掉伤亡,
以及护送伤者回盛国的军伍,向陵江城进发的大军只剩了三万五千余人。
盛军奇袭,燕军应对极快,不过半月的时间便陆陆续续逼近寿昌城。
韩归雁向东疾行驰援,也基本意味着东面的新都等六座城池已被放弃。前期
的优势并未冲昏盛军的头脑,相比之下他们仍是弱势的一方,且燕军的反击来得
如此之快,盛军的首要任务就成了如何安然退回葬天江之南。
寿昌城周边共有八座城池在盛军之手。韩铁衣坐镇寿昌,葬天江上也已立好
了水寨,相距不远的陵江城里会入驻韩归雁,两城一寨呈掎角之势,守住这处战
略要冲。
东面的大军渡江退回盛国之后将顺势西进囤军胡江口,与对岸的文昌城遥相
呼应,互为羽翼,以接应盛军退回江南。
燕军一动,盛军便从进攻转为全面的防御,两国的实力确有太大的差距。这
一支燕军尚未亮出獠牙,只看行军之速,便知战力非同小可。韩铁衣坐镇寿昌城
便是狙击燕军的第一线,寿昌一带若是有失,尚未来得及撤回江南的盛军将遭灭
顶之灾,甚至燕军可顺势渡江,攻打盛国。
茫茫如长龙的燕军疾进如风。他们像是蜂巢遭遇攻击的兵蜂,正以暴虐的火
气,最快的速度扑向敢于侵犯家园敌人,誓要将敌军戳出密密麻麻的透明窟窿,
再将他们彻底撕碎。
中原一带广袤的平原里,燕军的疾进如此地宏伟壮阔,那冲天的煞气足以击
散北归的雁群。盛军的斥候一个个面目无比地凝重,这只军的数量虽还不够多,
加在一起不过十万人出头,却足以对近三十万的盛军带来巨大的压力与打击。这
里是燕国境内,他们可以逐一地夺回城池,顺势再消耗掉盛军的兵力,就像草原
上捕食的狼群,最后发动致命一击。
盛军第一时间的收缩策略十分正确,分散开来只会被这只燕军一口一口地吃
掉。如今韩铁衣,韩归雁驻守两座大城,周边城池互为羽翼也是兵员充足,物资
丰沛。盛军摆出固守态势,即使燕军也没有能力一鼓而下。无论燕军攻击哪里,
只消咬牙坚持住,则这一带抱成一团的城池自可派遣出大军驰援,反呈包围燕军
之势。
韩铁衣定下的【后发制人】,盛军无有不服,也都严阵以待。从斥候传回的
消息来看,燕军来者不善,这一战无可避免,也将惨烈之极。只是经过了此前的
历练,外加这一带的城池俱都坚固,刀枪剑戟与弓箭几乎充盈了各郡府库,盛军
对守城也是充满自信。
燕军在疾进,燕军在散开,燕军并未分散兵力攻击各城,燕军不顾周边诸郡,
笔直如剑地直插寿昌城。韩铁衣面沉如铁衣,目光死死地盯着地图。
十余万的燕国大军像个蛮夫一样,一头撞进了自己布下的阵势里。两日之后,
燕国大军就会抵达寿昌城外,堂而皇之地现身在盛国八座城池与一座水寨组成的
包围圈中。这是赤裸裸的挑衅,也是赤裸裸的轻视,更是巨大的诱惑。
大军二倍于敌军,更可三面夹攻,任由哪一位统兵大将都会食指大动,恨不
得一口将其生吞活剥了。韩铁衣一样心动,但他没有冒进,下达诸郡的将令仍是
固守不出,妄动者立斩。——寿昌城左近的城池每一座都无比重要,任何一座丢
了都会出现缺口,现下均衡的防守态势正是完美之姿,韩铁衣也不敢动。
只因这支燕军的动向实在太怪。韩铁衣以寿昌城为轴心,布下了只口袋,任
何钻进来的敌军都有可能被一口吃掉。若想从周边步步为营蚕食而进,同样会遭
到盛军强有力的反击。可燕军统帅似乎一眼就看穿了韩铁衣的目的,也一眼就看
穿了这只口袋的弱点所在。
寿昌城是轴心,正是至强,也是至弱,此处破则处处破。燕军整支大军撞了
进来,将口袋塞得满满当当,大到了口袋合不拢的地步,韩铁衣的吞吃之势被一
鼓而破。更糟糕的是,随着燕军的推进,盛军的斥候活动空间越来越小,获得的
情报也是越来越少。除了这一支燕军之外,后头还会有多少援军?
罩向寿昌城头的乌云越来越大,越来越沉。
躁动又沉寂的两日过去,燕国约莫十二万大军抵达寿昌城外,安营扎寨,其
势望去铺天盖地。韩铁衣立在城头俯瞰,只见燕军大营的中军介于寿昌与陵江两
城之间,几处营门口也是对着两座城池,似有分攻两侧之势。
「十二万军?倒是差不多……初来乍到就敢孤军深入,还一口气连攻两座城
池么?当真是胆大包天,来将究竟何人……」韩铁衣喃喃自语许久,仍是按兵不
动。
「将军,不若调两城之兵合围,以为试探如何?」
「不用,不忙于一时,也没那么简单的。」韩铁衣遥指营寨道:「燕贼飞骑
非同小可,攻城则一无所用,如今敌寨中不见一骑,正是要诱我军出城野战。若
轻举妄动,有覆灭之虞。」
「将军明断。」
「不是明断,是本将从来都不贪心,诱敌之策对本将没用。」韩铁衣笑了笑,
又道:「其实还有一个可能。」
「请将军示下。」
「骑军固然来去如风,可要调动起来远比步军麻烦得多,筹备也繁琐得多。
燕贼恐我军胜势太猛,他们匆匆忙忙,难以准备妥当,故而只有这一支军先行南
下,进犯寿昌一带遏制我军攻势。这么大摇大摆地闯进来,除了逼迫我军收缩之
外,也有吓唬人的意思,大体是要赌一赌本将不敢出去迎战。如此一来,燕贼骑
军可以缓一步以待筹备妥当,又可将我军攻势消弭于无形。若本将所料不错,燕
贼扫清了战场外围的猎鹰,是花了无数气力的,就怕本将知道他们的骑军未至。」
「韩将军您的意思是,这就算了?」
「哈哈哈,当然算了。敌将至少有一点没有料错,那就是本将无论如何不会
与他野战,就算他把外头野地里铺满了黄金白银,本将也不出去!」
陵江城头,韩归雁同样俯瞰旷野。燕盛两国开战至今,终于要面临一场硬碰
硬的殊死搏杀。燕国携主场作战之利,以较少的军士反成主攻之势。据城自守的
盛军反而传讯不力,颇有各自为战之忧。
「雁儿,怎地外面一匹马都见不着?」陆菲嫣与她并立城头观望许久,疑惑
道。
「想诱我们出城去。不管是寿昌,陵江,还是涂口,文昌,哪一座城忍不住
都行。」韩归雁极目远眺,只觉燕军营寨似乎一眼望不到边,道:「他们的骑军
没有这么快筹备完毕,故而步军先至。原本白鹞骑距离较近,先抵达后可迂回包
抄,可又被吴郎击溃,没有个一年半载难以恢复元气。所以这支步军先来,能诱
我们出城野战最好,不能的话,吓住了也是上上之选。总之燕贼军强,便宜都是
他们的,也是无可奈何。」
「骑军还在筹备未至?他就不怕我们孤注一掷,出城决一死战么?」
「若是我来领军的话,会让这支步军的行程与骑军抵达的行程接近,只需控
制行军速度即可。这样就以步军为先锋,骑军为后援。来将步的这座营寨看似乱
七八糟,一副狗胆包天的模样,实则大有玄机,这些都是实打实的真本事。所以
料想我能做到的,他也有此能为。如今我军只能倚仗这几座城池,外头的情况难
以知晓,若是出城孤注一掷,当也正中他下怀,以城下大军为诱饵,骑军后续掩
杀,我军必败无疑!」韩归雁连连摇头道:「不能擅动。我哥哥布了这只口袋,
原本是要安排香饵钓金鳌。他若是步步为营,从周边蚕食而来就中了计,要么迟
早被我军围杀,要么只能看着我们安然撤回江南。这人不简单,心也大,放着香
饵压根不看一眼,直接冲着下钩的渔夫就来了……我还看不透他接下来要干什么,
这一战善了不得了。来人!」
「将军!」
「天明之后燃黄烟,诸郡固守自保,不得擅动!」
「得令!」
「湘儿已去了吴郎那里,陷阵营就地扎寨等候调用,现下消息传递艰难,还
是等等吧……」
燕军扎下营寨之后,足有三日没有动静,连军士大都呆在营寨里,所以除了
小队的巡弋兵丁之外,让人难以摸清虚实不说,防备还显得特别地松懈。寿昌与
陵江城头则是严阵以待,刀光映日,衣甲耀目,昼夜警戒不绝。
「师尊。」燕皇新任的主帅端坐中军寨,见一名大将掀开帘子入了帐,忙起
身施礼。
这名主帅在燕国向来不显山露水,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他的存在,仿佛凭空
冒了出来一般。作为长枝派的未来掌门,现任掌门,燕国大将军丘元焕的爱徒,
此前一直被深深地藏着。长枝派在燕国影响力太广,太强,丘元焕深明为臣之道,
也始终未将爱徒捧出来。直至桃花山一战长枝派中坚力量死伤殆尽,燕国新皇登
基急需心腹之臣,此人才顺势而出,临危受命。
丘元焕尚且如日中天,助栾楚廷登上皇位之后,还更得荣宠,他的徒弟又有
谁敢不服?且这一次连丘元焕都要听他徒弟的将令,更无人敢说一个不字。
「不必了。」丘元焕摆了摆衣袖坐下,凝视爱徒许久。
对蒯博延这位爱徒他亏欠许多。别的大门派里,大弟子都是从小得享荣宠。
诸如冷月玦,吴征,迭轻蝶,哪个不是星光熠熠,在无数关注与羡慕的目光中长
大?唯独自己的徒儿,为门派计不得不韬光养晦,甚至不能为人所知晓。岁月匆
匆,晃眼他也年届三十。
三十而立,天资出众的爱徒却仍籍籍无名,这是长枝派待他的不公。但丘元
焕却信心十足,所有的不公对他都是磨练,这一战会成为他名扬天下之战,也会
是长枝派继续执掌武林牛耳,雄踞第一大门派之位的宣言。
所以这一次出征,他也来了,且以大将军之尊屈居帐中听用。除了对爱徒的
补偿之外,也是不遗余力的支持。
私下见面就是师徒,丘元焕和蔼道:「大军已至三日仍按兵不动,为师特来
看看你。」
「谢师尊关心。」蒯博延不敢托大,知道丘元焕心中所想,忙摊开地图道:
「此前种种,徒儿已报与师尊尽知。盛贼严阵以待,攻左则右至,攻右则左至,
难免腹背受敌。唯独挺进中宫,盛贼左右为难,方可为后军争取时刻。如今我军
也已驻扎完毕,恰似在寿昌一带楔了根钢钉,但是还不宜轻动。」
「为何?」
「兵力未足,难得全胜。我军不动,盛贼亦不能动,我军虽孤军深入却固若
金汤。我军若擅动,则盛贼见招拆招,有溃败之虞。故而不能动。」
「大善!」丘元焕称赞一声,又道:「若盛贼先动呢?」
「则我军见招拆招,骑军再掩杀而至,盛贼死无地!」蒯博延低头一笑,又
叹息道:「可惜……盛贼在此要冲之地安以韩家二子,要中计难矣。」
「韩铁衣!韩铁雁!」丘元焕目露锋芒道:「你对他们如何评价?」
「大将之材,且观韩铁雁用兵,昆仑一脉自凉州退入盛国之后,她又有精进,
已不逊韩铁衣之能。」蒯博延看着地图悠然道:「秦国大将军伏锋已病故,韩克
军也是风烛残年难以领兵征战。以徒儿言之,世间良将,韩门二子足以为秦盛两
国之先。」
「盛贼得韩门二子,如鱼得水也……」丘元焕也感叹着道:「不想吴征在桃
花山逃出生天,大秦国把他逼入绝路,来了盛国不久又有这般气象。往日你能想
象盛贼会攻破我大燕城池,犯我边境么?」
「徒儿确实从未想过。」
「嗯。」丘元焕显然对爱徒诚实的回答非常满意,一笑之后正色疾言道:
「为师来此不是要对你指手画脚,只是来提醒你,对面乃是劲敌,决计不可小觑!
若有便宜处,当对此人斩草除根,否则久后必为心腹大患。」
「徒儿谨遵师尊教诲。」
「为师老了,能给你的教诲已经不多。」丘元焕摆了摆手打断爱徒,道:
「你的武功已登堂入室远胜同辈,即使为师要胜你都已不易。兵法所学更是已在
为师之上。所缺者,唯独历练,名望而已。所以这一次至关重要,你只需放手去
做,为师会给你最强有力的支持。」
「徒儿谢师尊大恩,亦不敢忘师门厚恩,唯肝脑涂地以报大德。」
丘元焕最喜的,便是徒儿的谦逊,务实。每一次和他说话,他都会汲取其中
的营养,用最简单的回答给予承诺,然后用最漂亮的方式把事情办好。所以他的
寥寥数言,丘元焕并不以为忤,只起身离去前又拍了拍爱徒的肩膀道:「为师很
想看一看,秦盛两国的第一大将与燕国第一大将相比,差距有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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